通訊員 郭華麗
“從起燈開始，船頭全程都是朝上的，這代表行的是逆水船走上坡路；船頭朝下則會被認(rèn)為是在行順?biāo)呦缕侣贰Ｖ骷议T前在出燈這天還會擺上水果干果，出燈完可以發(fā)給打花燈的小孩。”
今年60多歲的謝正根，手拿用各色彩帶纏繞裝飾的竹根，即長篙，斜撐在地上，一邊說一邊身子前后搖晃。一會兒雙手緊握長篙，一會兒雙手撐住篙頭、雙腳用力踩在地面，整個身子向后傾，一會兒身子前傾，長篙在身體兩側(cè)快速劃拉……玩彩船這一民間春節(jié)社火，從小到大，從村里到縣城，只要舉辦社火，都會有玩彩船的。
市民在蜀河古鎮(zhèn)看玩彩船 王小剛 攝
一說起玩彩船，謝正根就停不下來，還格外認(rèn)真。他介紹說，玩彩船在起燈的時候首先要在主家門口玩，隨后要到（巖嘴）碼頭去玩，去拜漢江。船在洪龍灘岸邊打幾個圈，然后把篙頭往地下一杵，這就象征停船，這時鑼鼓聲停頓，船頭向漢江點三下，這就是拜漢江。拜完后開始唱歌，唱花鼓子之類的，一邊唱一邊玩。在這里的唱詞大都是祭拜河神，佑護(hù)一年航運順利的祝禱話。“拜完漢江之后再到大橋上面去，再下來從南門進(jìn)古商貿(mào)街去每家門口玩。過去獅子起燈之后，也要到巖嘴碼頭的洪龍灘去拜漢江。原來旬陽的一些單位比如供銷社、糧食系統(tǒng)、水陸運輸公司還請我們上去玩船，也是蜀河人上旬陽去給扎好彩船，然后同旬陽班社的人一起玩。”
在我的記憶里，玩彩船就像是一出詼諧、幽默、夸張、充滿張力又極具生活趣味的情景劇。而已逾花甲的謝正根儼然是一人一槁一船似與風(fēng)浪、險灘搏擊，又似耽溺于波平浪靜、順風(fēng)順?biāo)暮泼鞜o垠里。
在旬陽蜀河古鎮(zhèn)一年多的時間里，我?guī)е行牡男』锇樽咴L了好幾位縣級、市級、省級以及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在和他們深入交流、欣賞了他們的實時演示后，我深深感知到這個千年古鎮(zhèn)的精神內(nèi)核和人文魅力，不僅僅是一輩輩古鎮(zhèn)人對漢水文化的敬畏、守正，對非遺文化的傳承、創(chuàng)新，更承載著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深沉的摯愛，傳遞著一種對生活永不妥協(xié)、對文化執(zhí)著追求的堅韌信念。
在和謝正根不到3個小時的交談里，我一次次被他的話語、一招一式擊中，就像古鎮(zhèn)里其他非遺項目的傳承人一樣，是他們讓活起來的非遺文化活色生艷了這個千年古鎮(zhèn)，讓這個漢水流域的古鎮(zhèn)成了古鎮(zhèn)人的人生博物館，讓藏在瀟瀟容顏下古鎮(zhèn)的靈魂歲歲年年煥發(fā)生機(jī)。
“我父親謝同富就是我們蜀河扎彩船的，他是原旬陽航運社的職工，也是個水木匠，黃州館里現(xiàn)在放的兩條彩船就是我父親扎的。我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他做的竹篙我一直都留著，也算是個念想。”說罷，謝正根轉(zhuǎn)身上樓，不一會兒拿下一根長長的藍(lán)、黃、紫、白色彩帶纏繞的竹篙遞給我們接著說：“這個就是我父親留下的。聽父親說，在他之前也就是民國時期能扎船的是蜀河大戶人家的項春波，他承頭扎燈，還召集蜀河口的大商戶籌措資金搞民間燈會，他還會扎戰(zhàn)龍、滾龍。戰(zhàn)龍是玩的最早的，晚上玩燒花子，滾龍是白天玩的。我父親應(yīng)該算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他不但會扎船、會玩船，還會唱很多花鼓子，并能根據(jù)主家的實際、喜好隨即編唱詞。從小看父親扎船、玩船，自己也喜歡，看得多了就記住了，但真正玩之前也不知道挨了父親多少罵、多少打。”
說著說著，謝正根忽然把竹篙斜靠在墻上，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見言語，再看向我們時卻是眼圈微紅。“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缺衣少穿的，可大家總感覺日子過得踏實，生活有奔頭，我父親六七十歲的人從正月初四開始扎燈，一直到正月十三出燈，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也沒有人給錢，就是自己喜歡玩，想把蜀河口的年過得熱熱鬧鬧。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那個年代，蜀河口人吃的就是這漢江水的飯，不是駕船的就是在碼頭做搬運工，再就是做生意的，哪家進(jìn)進(jìn)出出的貨不是從水上來從水上去呢。玩船其實也就是為我們蜀河口人祈福，祈禱各家各戶行船的、搬運的、做生意的都平平安安啊。”
謝正根的一席話讓我想起蜀河鎮(zhèn)子里一位老人的話：蜀河口碼頭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數(shù)都數(shù)不清，坐船的就跟坐車的一樣，你看現(xiàn)在路上有多少車，那時蜀河口碼頭上下就有多少船。瞬間也就懂得了謝正根突然的感傷，是為早逝的父親，抑或是為這一江漢水，為這在一江漢水里謀生活的父老鄉(xiāng)親。
謝正根是12歲開始玩船的，先是跟著父親學(xué)，很快就自己上手了。老先人留下的規(guī)矩是從哪兒出燈，就在哪兒落燈、臥燈。“因為我父親是扎彩船的，所以也就從我家出燈、落燈、臥燈。出燈時鑼鼓響器先開場，彩船在主家門上轉(zhuǎn)三圈，鑼鼓響器停頓，船尾一落，起板，開始唱花鼓子。”謝正根一邊說一邊撐篙演示。在我們“唱一個，唱一個”的鼓動下，謝正根大聲唱了起來：住下那個鑼鼓我開聲，先祝主家好年成。人丁興旺生意隆，跨江達(dá)海顯神通……
在花鼓調(diào)兒的承轉(zhuǎn)起合，身形的擺動里，我們似乎看見60多歲的謝正根正駕船航行在碧波蕩漾的江水里，他臉上一一舒展開的每一道皺褶既洋溢著幸福，又有無法言傳的莊嚴(yán)。那一雙寫滿人生況味的眼睛熠熠生輝，好像他繼承的不是航運社駕船的父親扎船、玩船的技藝，儼然是父親的生命之船。
在這一刻，我又一次被擊中，也再一次領(lǐng)悟了什么叫源遠(yuǎn)流長，于這些非遺傳承人而言，是溯源固本，更是為有源頭活水來。
幾天后，在整理采訪資料的時候我又想起，彼時，當(dāng)我問起謝正根：在這個日新月異的社會里，他覺得扎彩船、玩彩船的技藝還能持續(xù)幾代人？“會祖祖輩輩，世世代代傳下去的！”他回應(yīng)時，口吻斬釘截鐵，神情堅毅而篤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