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純
小區在環城道往山里延展的地帶，典型的城鄉接合部。
起因是一條從環城道通向山溝深處的路，溝叫紅花溝，四季草木葳蕤，溪流潺潺。城里的人早晚鍛煉都愛往溝里跑，一直跑到溝的盡頭，還可以爬上森林公園，從山的另一面下到山腳下的主城區，一圈剛好七八公里。走步跑步的人多了，夸這溝里風水好的人也多了，人氣越來越旺。
某一日，開發商將路里原先低矮的山腳挖出一個偌大的豁口，借這紅花溝的風水人氣平地起高樓，很快便成就了紅花溝口地段這個土不土洋不洋的小區。坐北朝南，大門臨路，南行四百米就是鏈接主街區的環城道;左右兩側和樓的后面倚著挖斷的山根。沒有圍墻，順任何一方踩踏出一條小路皆可直接通向綿長縱深的山嶺、村莊。
最后一棟樓的兩側，就有這樣兩條羊腸小道穿過荒草叢生的緩坡向半山的密林攀爬。剛搬來小區那會，尚可看見山里人家在荒草坡上放羊放牛，后來不知什么時候，荒草坡成了菜園子。初起，試探性地，一塊、兩塊，慢慢變成了一畦一畦。荒草地分割成規則大小不一的地塊，形形色色，補丁似的鑲嵌成一大塊，像是給山根之處蓋上了一個溫暖的可以自由著色的錦被。菜園子根據時令播種，常年不閑，雖然擠擠挨挨，但啥時候去都是一幅生機勃勃熱烈生長的圖景，不免令人欣喜。無論是開春擺上餐桌的韭菜、豌豆、蠶豆、茄子、西紅柿、萵筍，還是從夏吃到冬的辣椒、土豆、豆角、蘿卜、白菜、菠菜等等，菜園子合理利用了每一個邊邊角角，為諸多蔬菜找下一畦容身之所，也為諸多想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實現有機蔬菜自由的住樓戶找到了施展身手的天地。
在諸多種菜的人當中，就有從鄉鎮退休好些年的老金和老吳，小區人將老金不叫老金，叫金鄉長;將老吳也不叫老吳，叫吳司法。
老金年輕的時候抓了十年的計劃生育，收了十年的農業稅，到四十五歲上頭總算提拔了一下，副鄉長一當又是上十年光景。小區里大部分業主都是從附近山溝搬出來的農戶，他們中很多人都認識老金，見到老金不免戲謔兩句，金鄉長不買城里的電梯房，跟我們鄉下人住一起，是要把錢省著下崽兒呢?!老金嘿嘿一笑，紅著臉辯解，我哪有錢?電梯房這輩子也買不起的。這鄉下多好，清靜，空氣又好!別人又問，你上山下鄉爬了一輩子，還住溝里，咋的山路還沒爬夠呀?金鄉長便一副自得其樂的超然，樂呵呵地應著，這就溝口么，哪來的山路!本來就是山里長大的，一輩子根都在鄉下，走山路算啥呢!
老吳前四十年經歷跟老金不甚相同，計劃生育、收稅、各占了上十年光景。后來，老吳進了鎮司法所，之所以沒人叫他所長，是因為他一直沒當上所長，雖然他為那個鄉鎮的一方平安立下過汗馬功勞，還獲得過“省優秀公務員”的榮譽稱號，但也僅僅當過一段時間的辦公室副主任，后來年紀大了，副主任也讓給了年輕人，他以一名普通干部的身份直到退休。老吳跟老金的不同也在于過去的身份上，但小區人厚道，稱老吳為吳司法，也包含著對他曾經所從事職業的敬畏。老吳在職的時候曾走東家串西家給人調解矛盾糾紛，擺平不少事情，所以小區認識老吳的人同樣多，奇怪的是，卻沒人覺得老吳住在這個城鄉接合部有什么不妥。實際上老吳比老金有錢多了，媳婦曾在車站開了幾十年商店，買下的房產就有三四處，但這事只有老金知道底細，旁人看他整日穿著上十年不丟的舊衣裳，還以為他連搬下山的農民都不如。
老金跟老吳菜都種得好，落到細處又各自不同。
老金找到山腰一處地下泉眼，掏溝挖渠，將一小眼泉水引到地頭的深潭內蓄上，水量不大，剛好夠他那塊地用。老吳則盯上小區二號樓下的一口老井，這口井開發前就在山路邊，好幾十年了，開發的時候不知造屋的師傅們何種情懷，竟將這口井留了下來。井口大部分被水泥板封住，露出的一少部分也被樓上居民用木板遮擋著。老吳風雨無阻，每天早起挑四擔水，兩擔水澆地，兩擔水挑進自己家。
老金說，老吳你何必費那勁呢，用我地頭的水就行了!我頭天澆，你第二天澆;我早上澆，你下午澆，錯開時間，水還是勉強夠用的。
老吳不這么想。老吳說，我那是鍛煉呢!再說了，老井水甜，人吃了好，菜澆了甜水更好……
老金聽了好笑，笑完忍不住“呸”他一口。說，你可拉倒吧，你知道菜的想法?菜能嘗到水的甜?老吳你就是摳，別不承認，用個水都摳，把自家自來水費都省了，誰看不出來你那小算盤?你就一閨女，她在省城醫院每年拿幾十萬年薪呢，還用得著你累死累活的給她積攢家業?
今年天干，春夏幾乎沒下兩場雨，室外氣溫最高的時候連續三四天四十二攝氏度。老金的水潭連續一個月續不上水，豇豆摘了一茬就蔫了藤，辣椒剛開花就曬死了。再看老吳的菜地，一棵棵一株株菜苗長得烏澄澄的，即使日頭下偶爾蔫了，下午太陽一落照樣精神挺拔。老金在老吳地頭左看右看，嘟囔著，神了，莫不是你這菜苗真能喝出老井的甜水味?老吳聽了直樂呵。老井的水位也有些許下沉，但沒有太大影響，老金為了救他的菜也開始挑水。
老吳看著老金地里已經死了一半的菜苗有些可憐他。當看到老金挑著兩桶水顫顫巍巍體力不支的樣子，又不禁生出幾分得意。
老金種菜只種自家愛吃的菜，老吳種菜只要當季有的品種他愣是每樣種一些。
老吳說老金，你愛吃的那幾樣菜難免也有吃厭煩的時候吧?何不多選些品種來種，換口味的時候想吃啥都有!老金說，咱種菜就圖個有事可做，混心焦呢，你還當真啥都要自給自足呀?老吳說，認真是辛苦，不認真也得一樣的要栽苗、除草、施肥、澆水，那不如就認真點，自給自足也沒什么不好!老金似乎聽進去了，來年跑到蔬菜基地去找了些七七八八培育好的秧苗小心翼翼地栽上，等長成株，老吳一看，不禁哂笑，不過是西紅柿、葫蘆和南瓜，還當你寶貝個啥吶!老金也不分辨。再等掛果，等成熟，卻是五顏六色的圣女果、手心大的觀賞小葫蘆和金瓜子。老金的地頭一段時間成了家長小孩科普觀賞的熱鬧之地，老吳既驚訝又羨慕，只呼自己走眼了。
老金的菜地不講究細細規整，菜苗讓它們肆意生長，藤蔓上架從不去掐尖授粉，只要根苗茁壯、沒有雜草、沒有蟲害就行。老吳的菜地講究排面，行距相等、間距相等，該搭架的絕不讓藤蔓拖地，該扶直的苗拿棍拿線捆著，絕不讓它歪七扭八。
漸漸地，種菜的沒悟到什么，路過的人倒是看出門道。某天，有人多嘴，說，看你們種下的菜園子，一眼就能看出你們兩個人的秉性……
老金和老吳聽人一說，心里頓時七七八八生出被人偷窺的異樣。兩個人不約而同飛快地從菜園子撤出來，遠遠地站著，各自像審視自己繪制的秘密地圖那樣，左看右看，橫看豎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