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瑞
友人送手石一塊，供掌內(nèi)把玩。我把它當作玉。
玉之本質也是石之一種。東漢的許慎說，“石之美者”為玉。所謂玉蘊于石、璞玉者，正是這樣的解釋了。“美”石為玉，石之美不美，便是玉不玉的重要條件了。清人張潮談年節(jié)觀：“一歲諸節(jié)，以上元為第一，中秋次之，五日九日又次之。”同朝張竹坡看到了，手舉一己之見：“一歲當以我意暢達日為佳節(jié)。”此節(jié)妙處非張潮之觀點，妙在張竹坡之回帖：“我意暢達日”為何日，何日便該是天下之佳節(jié)耳！可見在佳節(jié)的“美”與“不美”上，張竹坡完全以自我為標尺的。
手石是否為玉，美與不美，引張竹坡意，自當也以“持有者我”之“自我為標尺”了。
石可入手，大小裕如，一美也。凡掌中把玩之物，大而失控，小而無握，皆不配。機械制圖中，有“公差與配合”章，言零件彼此咬合，其公差有個適宜范圍，過小配合太硬，過大銜接不緊。處以適當范圍，整部機器方得靈活運轉。移此于石及手，此石與彼手，當彼此咬合之零件，亦當作科學之“配合”觀。掌運此石，胖瘦而不得減一分，腴癟而難能加一厘。千歲出生一奇石，與百載肉身之異掌，投而臥，得而握。世間頑石無量塊，人世股掌無計雙，唯此石而入我掌，唯我掌而得此石，且大而有定，小而有約。指長而適縈石，體胖而恰得握。石不得手，瓦礫也；手不遇石，空如也。如此二者相遇，石而得其處，手而成其拳。石之堅，掌之柔，堅柔相濟，陰陽相諧，彼此各得其所，于是美不勝收。
石身嚙手，天然巧合，二美也。友贈之石，虛待也；空掌半生，暗祈也。特定之歲，吉辰之日，石出而奔其掌，掌虛而迎其石，天之和也。石之入手，猶如人首之入帽、腳足之入履，未察而知藏露，不預而懂盈縮，非此石遇其手，非其手得其石，無解其洪荒之際會也。石入手，石身得顫，手握石，肉身轟然。疑千載輪回，此石可當前任；恍此般相遇，實乃上天排安。察現(xiàn)代牙科，補義齒，有咬模之策。模初為膏，稀軟隨意。待頜咬成型，時過而堅。模因有范，成型而少差厘毫，范而尊模，相合而恍若天成。雖如此，咬模之策，凡者再。查手中之石，未模而就范；觀握石之手，非嚙而咬合。石入掌，掌心托其身，微屈，金星丘佑其岸，拇指二節(jié)，折而護其端。四指曲而回握，余之兩邊，折而吻其節(jié)。金星丘對面，復有月丘拱衛(wèi)。掌而握石，石而實掌，晏如如此，二美有加也。
石色蛻變，驚而異喜，三美也。石初來時，白青為本。白而為梁，青而為凹，梁凹水成，山川景色。得石之時，忍不住時時把玩。一時辰過，二時辰往，三時辰去……十二時辰過完，竟然石色悄變。先而潤，繼而沉，三而幽，四而墨。睹之而稱奇，觀之而訝異。想那石之色，千載奠定，百世錘煉。冷而冰底，熱而灼陽，春秋過而不變其形，日月移而不改其顏。或沙中沉睡，或河中歷浸，色之于石，與生俱來矣，何易之有？然奇則奇矣，此款手石，出世而贈我以后，入手而溫，溫后有熱，熱溫相繼，感而色醒。百世千歲之身，得其所而生其變，變其色而濡其質。石之容貌，得其命獲新生矣。曉知瓷器有“窯變”之說，彼變當在千度高溫之下。不虞河間卵石，于凡人手掌，得人溫而活其顏，久其處而改其色。或者其石有靈，或者其人有異，或者石也無靈、人也無異，然人石相遇，異秉融合，催生異彩，也未可知。
諸般之美，石身玉魂。此石，堪當玉。
“斜陽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間太有情。”然自有石握，多生靈趣。玉不能至，石則過之，我便把此石，當作玉了。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