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煥龍
高梁上，山埡間，迎風聳立的兩棵巨柏，以其蒼勁挺拔而顯飽經(jīng)滄桑，以其路標功能而自成風景。無論村人、路人，說起“兩柏八條路”，就有講不完的故事、憶不完的過往。
爬上石梯鎮(zhèn)馮山村的大梁主脊，初聽“兩柏八條路”這個景點名稱，同行者個個茫然，有的誤以為是“208條路”，有的則聽成了“280條路”。直到走近山埡正中立成門樓形狀的兩棵巨柏，看到由此延伸的八條山路，大家才明白：此名意指這一自然景觀。
此景的形成，首先歸功于這兩棵柏樹。據(jù)說，“雙柏埡”作為人行大道的歇腳點，緣于漢江航運。當年，石梯古渡以南的漢濱區(qū)八里、關家、壩河一帶，以及東南、西南方向的旬陽、平利等縣份，甚至湖北鄖陽、房陵等地區(qū)的農(nóng)產(chǎn)品要進安康城，需經(jīng)此埡下江過渡。而這一帶的“巴山特產(chǎn)”要北上西安，也得經(jīng)由此埡下江，過石梯古渡而入庫谷道、子午道，翻越秦嶺而達關中。當然，山埡以南的“巴山貨”或“陜西貨”、“湖北貨”，只要下了埡子，順坡道而入谷道，二十多里的“送腳路”，呼啦啦一溜煙就到了漢江碼頭，再順風下武漢、逆水上漢中，便是輕松愉快且聲勢浩大的水運了。唯這負重而行的爬坡上埡，是吃力下苦得要命活兒。因而，石梯古渡南岸最高的這道山埡，就成了挑夫、背佬、船工口中的地名：高埡子。埡子上的山民，為方便路人，在此設旅店、辦商鋪、開貨棧，漸漸發(fā)了家，便念路人的好，要謝路人的恩，即在埡子正中的路口上平一埫地，移栽兩棵三丈多高的大柏樹，置了四塊各長六尺的大石條，讓路人在此歇蔭。于是，這里的地名，便被叫成了“雙柏埡”，憑借路人的口碑而傳遍漢江上下，秦巴二山。
當“雙柏埡”成了這一區(qū)域人流、物流、信息流的聚散地，其日益廣泛的交通功能便不滿足于這古老的東西兩條驛道了，先是順著山梁修了便道，形成與驛道相交的十字架格局；繼而又順著兩邊下坡過溝的方向修了通往四山的分路，連接了周邊的村莊及更遠的山路。這樣延續(xù)了數(shù)十代人，直到解放初，漸漸固定成了通往四面八方各個自然村落的八條山道。自東向西，依次為序：
第一條路，到漢江邊的劉家壩，接旬陽市段家河鎮(zhèn)的力加村，長達八華里，故而該轄區(qū)曾為“八里鄉(xiāng)”；第二條路，經(jīng)盧家坡到唐家壩，與原青套鄉(xiāng)的通村公路重合，亦可達漢江、通旬陽；第三條路，經(jīng)帽蓋子出山，過旬陽地界而入湖北，是當年秦楚大道上的重要支線；第四條路，沿山脊南行，拐過山包即是村委會、村小學所在的馮家埡，連接了三條村道；第五條路，通趙家埡，接水田溝,而與兩條出境道路連通；第六條路，過朱家埡，連接高山村、迎春村，路過著名的高家院子等傳統(tǒng)村落；第七條路，通關帝廟，過梁即接鄉(xiāng)村公路，入關家鎮(zhèn)即連張壩公路，可達平利縣；第八條路，去興坪村，由八老爺祠堂而連趙家祠堂，順坡而接趙青公路，下達旬陽市，上至安康城。
當“雙柏埡”慢慢被人叫成“八路埡”，人們發(fā)現(xiàn)：此處形如關隘，地勢險要，實有“鎖環(huán)”功能，此處便成了兵家必爭之地，山民清楚記得眾多的紅色記憶。
據(jù)1989年版《安康縣志》記載：“民國二十一年（1932）冬，由賀龍軍長率領的紅三軍約15000余人，在退出洪湖革命根據(jù)地，實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途中，于12月4日拂曉由旬陽進抵安康縣艾家河。5日拂曉從石梯拔營，揮師東進，經(jīng)平利、鎮(zhèn)坪、竹溪而至湘鄂邊境，建立黔東革命根據(jù)地。”
現(xiàn)年79歲的當?shù)卮迕耨T尚群老先生，身材清瘦，步履輕快，他帶領我們來到雙柏埡，指著劉家壩方向介紹說：紅軍連夜過了漢江、匆匆上了山埡，就占領了制高點，進入了安全地帶，因而在此歇腳開會。當時，埡子兩邊、山梁兩頭、沿山兩坡的方圓兩公里范圍內(nèi)只有五六十戶人家，兩百多間房子，即使全部騰出來也不夠紅軍扎腳的。然而，紅軍基本沒有打擾百姓，他們在山埡子上的廟堂、學堂扎了軍部，人員基本歇在樹林、竹林里，只讓少量病人、女兵和老同志進入民房。而一批一批的衛(wèi)生員，卻深入農(nóng)戶，為山民治病送藥。這種紀律嚴明、視民為親的軍隊，讓老百姓打心眼兒里歡迎。
這時，六位在周邊散步、健身的老農(nóng)相繼走了過來，有的聽馮尚群講解，有的在樹下比劃，有的爭搶著轉(zhuǎn)述從爺爺奶奶口中傳下的故事：當時這兩棵柏樹下的小廣場，就是軍部開會的地方，也是軍人和老百姓交流的地方；當?shù)厝罕娊o紅軍送糧食、草料和蔬菜、果酒，就在樹下交接；紅軍給老百姓宣講政策、介紹國情，就在樹下集會和演出。晚上，雙柏樹下設崗，八條路上都有游動哨兵。百姓和紅軍，因了這八條道路而緊緊地聯(lián)在一起，大家不舍晝夜地說著笑著，唱著跳著，有的還演起了八岔戲，唱起了花鼓子。
山民們遙望著，似在送紅軍，如在唱紅軍。緊接著，他們又講開了人民解放軍解放安康的故事。
1949年7月20至25日，為配合“攻打牛蹄嶺、解放安康城”重大戰(zhàn)役，十九軍派出小分隊潛入雙柏椏一帶，防御敵軍從旬陽、漢江方向增援。此時的馮尚群年已四歲，他記得院子里住進了解放軍，更記得軍民魚水、其樂融融的情景。如今，指著坡上的行軍道、山頂?shù)膽?zhàn)壕、對面山梁的防空洞，他的講解聲情并茂，似在重演著昨日的場景。
聽完了鄉(xiāng)親們講述的紅色故事，我來到生機勃發(fā)的大柏樹下，靜靜地行了一個注目禮，然后一一擁抱著。每一棵，剛好一抱，恰好雙手相交，如是兄弟般地緊緊抱住，實實在在。兩樹之間，相距六尺，剛好是一道大門的距離。遙想當年，兩邊青山綠植，這埡口上的兩棵大樹，的確是一道山門，門頂則是枝葉相交的樹冠。這門，既是八條大路的往與來，也是南北路人的出與歸，除了流傳著許多印象深刻的紅色記憶，還有不少膾炙人口的民間故事。
今天，當我在這里詢問八條大道所鏈接的交道線路時，隨行的石梯鎮(zhèn)干部自豪地說：在鄉(xiāng)村振興推進中，我們興修村組路、聯(lián)戶路、產(chǎn)業(yè)路二三十條，光打混凝土路面就達104公里。這樣，不僅讓歷史上從雙柏埡出發(fā)的老“八條路”都聯(lián)上了公路，而且溝通了十天高速、張石快道、安旬公路、襄渝鐵路和漢江大橋，使石梯鎮(zhèn)步入了現(xiàn)代交通大網(wǎng)絡，從此進入了高質(zhì)量發(fā)展的快車道。
不論稱其為“雙柏埡”還是“八路埡”，此刻，我站在這里，環(huán)視著山下的跑山豬、車厘子、桃李、山楂、芍藥、牡丹等產(chǎn)業(yè)園，看著生機勃勃的綠色經(jīng)濟，不禁感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臨別時，一位戴草帽的老農(nóng)問：你看這雙柏，有多大年齡？
我上下左右看一遍，如實回答看不出來。他們爭相指著樹身上那些爛成破洞，又長成疤痕的結(jié)節(jié)，你說七八百年，他說上千年，眾口不一。
身穿月白色上衣的老大娘問：你看這雙柏，像不像雄獅？
馮尚群老先生領著我，前后左右看一圈，的確看出了眉目。向南的這一棵，迎風挺立，在山風的吹拂下?lián)P起樹枝，如是飛揚的毛發(fā)，那昂起的頭顱雄視群山，大有一覽眾山小的英雄氣概。北邊的這一棵，因有頭一棵樹擋著風頭，其枝條便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似是得勝的戰(zhàn)獅悠閑而又收斂地晃著尾巴，打著節(jié)拍。
我向蒼勁的雙柏行了個注目禮，選一條南行的公路下山過江，盡興而歸。
